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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nt
  1. 对个人层面公道的论述
  2. 对国家层面公道的论述
    1. 国家的起源
    2. 教育的目的

神的死亡

中文里最可怕的一个词是“形神俱灭”。不管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一概被刀抹了头。所幸最近我找到了一块保留着精气神的好地方,它的公众号叫做“仲伟志搜神记”,里面搜罗着一批扎根在土地上的神气儿人。仲老师说,最近要歇歇,正好留给我更多时间欣赏琢磨里面那片“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壮观风景。

《理想国》第二册也讲到了神。当然这个神不是精神,而是宗教信仰。

现代东西方社会相比时,经常被指出来的一个区分点就是宗教信仰。虽然中国上古的时候,甲骨文里分明早就有了“上帝”的写法。

西方人怎么看待神的呢?《理想国》第二册里面提出了对神的质疑,尤其质疑了其存在的目的和其服务的对象,里面顺带挖出了了不少神的花边事,神的口嫌体直,以及许多神不如人的行为。简而言之,西方的神是一群暴徒、流氓和渣男。

那么这个第二册是如何把话题从公道讲到了神呢?看过《理想国》的人肯定都知道,苏格拉底非常善于辩论,屡屡被那些不小心入觳的对手形容为能用各种手段在辩论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概念、改变论点内涵外延这样一位诡辩高手。第一册里,当苏格拉底在论述时,Thrasymachus一开始只被允许说是或者不是,后来Thrasymachus意识到这样辩论下去的危险性,才终于有机会充分阐述了自己的议题,不过最后还是被苏格拉底一套风马牛不相及的类比给消解了力量。

在第二册的辩论中,Thrasymachus退场了,Glaucon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和苏格拉底辩论。Glaucon眼看就将个人选择不公道更有利这个论点都论到滴水不漏的时候,轮到苏格拉底上阵,他马上调转枪头,把这个论点的内涵和外延进行了扩展,把论点从个人在公道和不公道之间的选择变成了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城邦的选择。

苏格拉底是如何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的呢?他说,我们的智力有限,而这个论题很难。这就好比一个近视的人辨认远处很小的字,很难。我们完全可以走到更近一点的地方,那些字的内容并没有改变,但字体会变更大一点,那就更容易辨认。基于此,他建议,如果公道的体量更大一些,那我们也就更容易看出什么是公道,为什么需要公道。所以我们应该先从国家层面的公道入手,然后再看个人层面的公道,从大面看到细部,这样比较容易。

如果要推翻苏格拉底的论点,我们可以推翻他在这个推论中所使用的假设:难道公道真的像字一样,在国家层面和在个人层面只单纯是一个被放大和缩小的关系吗?难道一个国家仅仅是一个个体的放大吗?假设国家仅仅是一个个体的放大,那它放大的又是哪一个个体?是公道的还是不公道的个体呢?

看完第二册,改变了我对苏格拉底的观感。

对个人层面公道的论述

Glaucon自问自答了一个问题,公道的本质是什么?人们以法律的形式来定义和规范公道,因此公道是在两个极端之间进行的一种妥协,一个极端是做了不公道的事而可以免于受罚,另一个极端是承受了不公道的待遇而不能反击。处于中间的公道并不是一种善,而是一种更小的恶,因为它钳制了一个人实施不公道的能力。那么如果我们任由公道或不公道的力量自由发展,它们会走向哪里呢?

他讲了一个戒指(上海闲话佳芝)寓言

Gyges本来是Lydia的一个牧羊人。有一天天有异象,暴雨地震之间,地裂了个缝,Gyges爬下裂缝,发现了一匹中空的铜马,进入马身,里面有一个活生生的塑像,他从这个塑像身上拿下一枚金戒指。这枚金戒指给了他无上的自由。每当他把戒指夹头转向手心,他就会隐身。于是他处心积虑成了王宫的信使,一进入王宫就诱惑了王后,两人合谋杀了国王,Gyges成了Lydia的新国王。

Glaucon说,假设现在有两枚这样的戒指,一枚给不公道的人,一枚给公道的人。两人都有了为所欲为的资本。公道的人若能隐身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之下,难道他一辈子不会去垂涎他人的财物,一辈子不会乱搞男女关系吗?他能抵制这样的诱惑吗?

Glaucon继续想象出了一个绝对不公道的人。一个绝对不公道的人会想方设法进行另一种隐身,也就是掩盖其本色。最高级别的不公道者会把自己掩饰成一个别人眼中的公道者。这样一个披着羊皮的狼可以无往不利,为所欲为,在别人的代价上建立私人财富,于是他还可以给God更加豪华的供奉。有一种说法是,God和人民一起努力,让不公道的人拥有了更好的生活。

Glaucon的兄弟Adeimantus继续补刀,即便是坚持公道的人,他们也不是为了公道而公道,而是为了获得随之而来的赞誉和享受。

都有哪些好处呢?(此处很好玩,接下去引号内选用吴献书的翻译太接地气了,中西方融为一体)

古希腊诗人Hesiod(”黒杀夺”,吴献书译本)说:“天使公道者之橡树,子生于上,蜂聚于中,设公道者而畜羊,必使其羊之毛重而且盛。”

诗人Homer(荷马, “花满”,吴献书译本)说公道者之名“如一神圣之君主之名,地供之以谷,树供之以果,羊供之以毛,海供之以鱼。”

诗人Musaeus(“谋衰”,吴献书译本)和他的儿子对公道者的颂扬更加过分:“谓公道者之在来世,以高卧畅饮,头冠花圈,终日醉乡,为善德之最高之酬报。”

向善的最高报酬就是整天带着花圈醉卧温柔乡里(看到这里联想到博物馆里那些西方的酒神,真的忍不住哈哈大笑)。甚至还有人歌颂说公道者的报酬,不光他自己能享受,还能绵延荫蔽其后三四代后人。这一点像不像东方的因果报应论?

Adeimantus还指出神存在的目的似乎是把厄运降临到公道者身上,而把好运留给不公道者。那些乞食的先知(mendicant prophets)总是到富人家门口,告诉富人他们有通天神力,可以帮助富人以供奉(sacrafice)或者盛宴的方式来洗涤他本人或先人的罪恶。

Hesiod(”黒杀夺”,吴献书译本)说:”人可多行不义而不遇困难,盖不义之路平坦,而离家咫尺不远。而于善德之前,神固置无数之阻力,而其路适如一登山之径也。“

Homer(荷马, “花满”,吴献书译本)说:”人苟多积罪恶,可以祷告献祭,俎豆馨香,媚于神以消怨恫,盖神之旨意固可挽回也。“

你看,就算犯了天大的过错,只要你供奉了神,以美味献媚于神,神就会改变心意,继续维护你。这样的神岂不是跟一个不公道的见利忘义的人像极了?跟中国的神像极了?孙悟空会被压五指山下500年,而多少神仙的爪牙坐骑却可以在人间横行无忌。孙悟空犯上,而那些爪牙只不过是欺下。爪牙们犯事根本不需要计算后果,最大的惩罚不过是重返天庭、继续旧职,因为他们一直都恭恭敬敬供奉着自己的保护伞,他们和神从来都是一体的,心意相通。

神的出现不仅仅愚弄了百姓,也是上位者洗涤罪恶的捷径、平缓良心的树洞

对国家层面公道的论述

Glaucon和Adeimantus说到这里,开始请求苏格拉底的帮助,请你来说服我们吧!我们也愿意相信公道才是好的,但是我们的论述却证明不公道才能使人获得更大的享乐和更好的人生,这怎么破呢?

于是苏格拉底来了,避开了个人层面的论述,转而把公道放大到国家层面。因为在个人层面,实在是没剩什么骨头渣子能咀嚼的了。

国家的起源

要讨论国家(城邦)层面的公道,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国家从何而来?或者说,城邦从何而来?

苏格拉底说,国家是从人类的需求开始起源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自给自足,每个人都有许多不同的需求。国家的诞生,是为了更好地满足公民多元化的需求,是为了每一个公民的福祉。

“A State, I said, arises, as I conceive, out of the needs of mankind; No one is self-sufficing, but all of us have many wants. Can any other origin of a State be imagined?”

苏格拉底接着开始组建一个虚构的国家,最基本的国家要能够满足吃、住、穿,也就需要农民、木匠、鞋匠等。假设每个人只打一份工对社会更加高效率,最基本的国家概念可以由四五个人组成。在此基础上,加上铁匠,那么其他行业就不需要自己制造工具,再加上牧民、各种养殖户,农民就可以有牛犁田了,陆路交通工具也有了。而当国家所生产的东西在满足国内需求后还有过剩时,大宗进出口贸易也出现了,以便与其他国家交换货品。贸易需要航海,船长大副水手们也出现了。除此之外,在微观层面,也需要一个零售市场,需要货币以方便小额贸易,零售业也出现了。这些进行零售业的商人需要雇佣他人来经营业务,打工人就出现了。

在苏格拉底看来,一个成熟的国家到这里就成型了。但是人们还想要更加舒适的生活,那就还需要各种香料、华服、音乐、舞蹈、诗人、医生、护士等等。于是这个国家开始变得拥挤,开始觊觎他国的土地和资源。战争出现了,这回国家需要一大支军队。

但是谁有资格在这支军队中服役呢?他们必须体格强健,在精神上又拥有一种矛盾的特质——对朋友来说非常友善,对敌人来说超级危险。什么样的教育才能实现这种矛盾的精神特质呢?

教育的目的

培养像狗一样的人——这是苏格拉底说的。他考虑这个问题时,是站在城邦统治者的角度。

苏格拉底说,一条狗,看到生人就会生气,看到熟人就会迎接。尽管那个生人可能从未对它干过坏事,而那个熟人也许从来没有对它干过什么好事。(这总结多么精辟!)

狗判断一个人是敌是友,完全依据它对这个人的了解,认识这个人还是不认识这个人。狗通过学习,用知(knowlege)与不知(ignorance)来区分自己的好恶。而哲学就是爱学习,爱智慧(philosopher的字面含义)。苏格拉底赞叹道,因此狗是真正的哲学家。人也一样,一个国家的保卫者,也必须是一位哲学家,热爱学习,热爱智慧。

那么如何用教育来培养国家的保卫者呢?用什么样的知识来教育他们才能让他们成长为像狗一样的哲学家呢?

苏格拉底说,我们不能让孩子从小就听乱七八糟的作者所写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因此首先要确立一个审查制度(censorship)来分辨好的故事和不好的故事。他认为不管是Hesiod(”黒杀夺”,吴献书译本)还是Homer(荷马, “花满”,吴献书译本)的作品都要被审查革除,因为他们的作品里充斥着关于神的谎言(a lie)。(这里开始呼应Glauconhe Adeimantus在讨论个人层面的公道时,引用了这些诗人的诗句。)

接下去苏格拉底开始举例,然而这些例子说明,苏格拉底不满的其实是古希腊诗人太直率,不晓得“为尊者讳”。

第一个例子是Hesiod写过的Uranus、Uranus的儿子Cronus、以及Cronus的儿子Zeus之间的权力更迭故事,也就是古希腊神话中层出不穷的儿子推翻老子的暴力故事。Uranus(天父,Father Sky)和Gaia(地母,Mother Earth)生了18个儿子。Uranus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有一百条胳膊的Hecatoncheires和独眼的Cyclopes关进了深渊Tartarus受刑,因此招致了Gaia的怨恨。Gaia做了一把石制的sickle(一种利刃,像刀剑一样,但除了直刃还有一个弯钩),召集自己的儿子们把Uranus给阉割了。只有Cronus愿意执行这个任务,于是Gaia把武器给了Cronus, 并安排他埋伏在自己与Uranus约会的时候。Cronus趁机把自己的父亲阉割了,把他的睾丸扔进了大海。Uranus流血身亡。他的睾丸在海里制造出雪白的泡沫,泡沫里升起了女神Aphrodite。Cronus推翻了自己的父亲,统治了神话中的黄金时代(Golden Age)。讽刺的是,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继续关押Hecatoncheires和Cyclopes。

更加讽刺的是,Cronus早就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知,自己以后也会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的孩子一落地,就被他吞进了肚子。Cronus的妻子Rhea再生第六个孩子Zeus时,和婆婆Gaia一起设下计谋,用襁褓抱着一块石头, 让Cronus当成是Zeus吞进了肚子。Zeus长大成人后,用一种催吐的东西让Cronus把肚子里的孩子都吐了出来,然后又解放了自己的叔叔Hecatoncheires和Cyclopes。Zeus联合两位叔叔和五个哥哥姐姐,在一场战争中打败了Cronus,把自己的父亲关进了深渊Tartarus。

苏格拉底认为,这些暴动故事,即便是真的,也不应该随意与年轻人和不愿思考的人分享,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被彻底埋葬和遗忘。如若实在有绝对必要需要涉及这样的故事,最好把听众局限在精选的极少部分人,那些能够负担起昂贵稀有的牺牲来供奉神的人,也就是统治者。

”The doings of Cronus, and the sufferings which in turn his son inflicted upon him, even if they were true, ought certainly not to be lightly told to young and thoughtless persons; if possible, they had better be buried in silence. But if there is an absolute necessity for their mention, a chosen few might hear them in a mystery……”

苏格拉底认为,不仅仅是暴动,连神之间的争吵和战争也应当被审查革除。

比如Homer史诗Illiad里面,Zeus和妻子Hera发生了争吵,他们的儿子Hephaestus成功地劝说了Hera,但是Zeus知情后一怒之下将Hephaestus扔下奥林帕斯山。本来就长得难看的Hephaestus这样一来就腿瘸了,沦为众神的笑柄——在奥林帕斯山文化里,被人嘲笑是最糟糕的事情,好男儿绝对不能忍受的。更为不幸的是,长得难看又腿瘸的Hephaestus好不容易再次回到奥林帕斯山,却被自己的母亲Hera(一个颜控)厌弃,结果又被扔下了山。对了,Hephaestus是一个能工巧匠,奥林帕斯山上每一个神的武器都是他设计锻造的,在Illiad中,他又锻造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阿克琉斯之盾(Achilles’ Shield)。这个盾从内到外有八个圈,展现了Hephaestus的精神之辉煌。最内里的第一圈由天地海洋和日月组成,第二圈是古希腊社会忙碌的人们,包括了婚礼和战争,第三圈是被耕耘的土地,第四圈是丰收庄稼,第五圈是丰收葡萄, 第六圈是社会的阴暗面,Homer写道:“狮子撕裂了牛厚实的皮肤……但是养牛人害怕得什么都不敢……狗不敢扑上去斗狮子,只是站在安全的地方吠两声而已。”第七圈是一个牧羊的农场,第八圈也是最大的一圈描写了年轻男女在一起舞蹈的场景。

苏格拉底认为,如果神是好的,那么它并不是万事万物的缔造者,它只是好的那部分的缔造者;那些罪恶的事情不是从神那里来的,需要另找出处。在这种假设之下,Homer的许多诗句,比如“Lie at the threshold of Zeus, full of lots, one of good, the other of evil lots”, “Zeus, who is the dispenser of good and evil to us“,都是政治不正确的。

苏格拉底还认为,如果神是最好的最高的一种形态,那么它就不会需要变形,不管变成什么都只会变得更糟糕;假设神要让我们相信它可以用多种形态出现,它还是不会选择变形,因为变形是一种撒谎,神不会对人撒谎。在这种假设下,任何神会变形的故事也都是政治不正确的。比如Homer在Illiad中提到Zeus给Agamemnon托梦,让他去攻打特洛伊,苏格拉底认为这是一个“撒谎的梦”。 在Aeschylus中,Thetis指责Apollo在自己的婚礼上撒谎,许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她的儿子Achilles后来在特洛伊战争中被箭射死了,Apollo谋杀了自己的儿子。苏格拉底说,这样的故事会让我们对神产生愤怒,我们不应该用这样的故事教育年轻人;作为国家的保卫者,他们必须是神的真正的信仰者。

《理想国》第二册到此为止。我不认同苏格拉底这一套精英教育的理念,我也不赞同苏格拉底推论出来的神——明明是个暴徒,却披上了良心的外衣。但是我非常欣赏柏拉图把这些观点及其阐述收纳在《理想国》里面,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反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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