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养孩子，也要不忘初心
大概六年前，我在北美公立大学中馆藏第一的图书馆里偶然间翻到过一本书。
那是一本看上去很简单的 Alphabetic Book，教26个字母的。
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A is for Amy who fell down the stairs.
第一眼看到这句话就被黑色的画风吸引了。
飞速地翻下去：
B is for Basil assaulted by bears.
……
I is for Ida who drowned in a lake.
插画全部是阴冷的黑色调。
每个字母都用一句话讲了一个小孩子怎么夭折的故事，并且这个小孩的名字以此字母为头文字，外加韵脚。
好冷的黑色幽默。
这本书谈的是孩子和死亡。
其实，每个人都感同身受，知道童年是多么险象环生。
比如我小时候，有一次一个人去河边，只不过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一脚滑入淤泥，差点淹死。
还有一次，我喉咙里卡了一根超级鲤鱼横刺，紧急送到赤脚医生处，用钳子好不容易取出来救回了嗓子。
另有一次，我妹妹掉进江南农村的水井里，磕破了后脑，救上来送医院缝了好几针。
还有一次，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摔下河堤，腿被轮子卡住，车子差一点就滚进水里。
另有一次，我的小堂妹从一块大石头上摔下来，额角破裂，留下了终身的疤痕。
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扇扇子扇到了狗身上，被狂咬一口，要是没有及时打针，就得了狂犬病。
另有一次，我的小堂弟掉进池塘里面，被救上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发紫。
一个人能够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界，平平安安长大，然后平平安安老去，是一个伟大的了不起的成就。
我打着冷颤很快翻完了全书。
26句话，虽然是一个美国现代作者以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背景所写的，却比以前看到的任何文字都亲近。
它就像是一盏盏紧急红灯。
书名为《The Gashlycrumb Tinies》，作者是 Edward Gorey(1925-2000)。
什么？你没有听说过 Gorey？别开玩笑啦，我担保你肯定听说过那些与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作品。
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比如电影《Edward Scissorhands》。Johnny Depp 那个黑白造型、怪异无比的剪刀手，这是扑面而来的Gorey风格。
导演Tim Burton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Gorey粉，他承认灵感来自 Gorey。
Burton的其他电影，比如 《Alice in Wonderland》和《The Nightmare Before Christmas》，都自带Attribution to Edward Gorey的标签。
绘本《Coraline》是另一个我非常喜欢的美国现代作家 Neil Gaiman 的作品，后来改编成了同名电影。Gaiman 写此书时，本来邀约 Gorey负责插画。
不幸的是，文字故事成稿之日，Gorey去世了。所以我们没能看到 Gorey 笔下的 Coraline。 但是可以看出，后来的绘本依旧尽量继承了 Gorey 的阴冷风格。
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吸血鬼、所有吸血鬼的老祖宗Dracula，他在舞台上的造型是由 Edward Gorey 在1977年一锤定音的。那个黑色的斗篷，一展开便如巨大的蝙蝠双翼，而斗篷下是一丝不苟的礼服，亮瞎你的双眼。这出剧席卷百老汇，Gorey 因此获得了Tony Award（美国戏剧界最高奖）最佳服装设计奖。
除了服装，他同时也负责该剧的舞台设计，设计了一个高达九米多的舞台（说实话，足够吸血鬼变身飞起来了）。评论说，当第一幕帷幕拉起的时候，舞台上已经充斥了蝙蝠元素，从墙纸、建筑、柱子、家具一直到地毯上的花案。先声夺人，人们感觉 Dracula 已经在了，虽然他还未出现。
Gorey被称为美国最变态、脑洞最大的艺术家之一(one of America’s most eclectic and eccentric creative artists)。他的作品大多数时候都罩着死亡的阴影，他自己的描述是“whimsical macabre”。
从1950年开始，他在生前发表了70多本绘本，各类作品100多部。
过世后，人们又在他的住所发现了70多部已经打印好的文字手稿，只等绘图了。
在他生命最后的17年里，他从纽约搬到了马塞诸塞州一个小岛Cape Cod上，买下了一栋有200年历史的石头房。
在那里，他和两万五千本书、700部影像，以及一群猫(最多时六只)共同生活。他称这些猫为”人们”(people)。也许过惯了喵星人生活，所以他为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 （E T Eliot）进行绘图，那本书就成了史上一个传奇。
二战期间，Gorey 曾经在犹他州一个测试毒气的军事基地做办公人员。战后第一年，他到哈佛大学上本科，在所有freshmen中间个性最张扬，或者说穿得最文艺: 他穿了件羊皮长大衣，脚上一双休闲鞋，头发向前梳，手指上套着硕大的戒指。
也许美国东岸的天气太冷，他是个皮衣控。他还有一件钟爱多年的狸猫皮制成的等身大衣。不过，后来他赞助许多动物保护组织，对自己的皮衣控嗜好深感内疚，那件狸猫皮衣就被束之高阁了。而且，当石头房的阁楼终于被一家子狸猫入侵占据时，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任由狸猫们在那里安居，以此作为自己对狸猫界人士的补偿。
Gorey还写过很多其他受欢迎的儿童读物。
其实他对小孩没有特别感情，他自己也没有孩子。而且他的性取向也是个疑问。甚至在一些访谈中，他说自己是无性的(asexual)。
他也曾经想过给儿童写一些阳光的、快乐的废话，但是那会是多么“boring,boring,boring”（注：看来他早就首创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大概是为了不那么无聊，他选择了从事无厘头文学(Nonsense Literature，或者说废话文学、空洞文学)，并且是经过黑暗料理的无厘头：
舒伯特说，没有快乐的音乐。是真的，确实没有。那么也许也没有快乐的废话。
As Schubert said, there is no happy music. And that’s true, there really isn’t. And there’s probably no happy nonsense, either.”
当然任何读者，比如像我那样在此文开头，试图对他的作品进行解构、分析或者挖掘深意，大概都会被他嗤之以鼻：
当人们开始在事物里寻找意义时 —— 嘿！要小心了。
When people are finding meanings in things - be aware.
我只能说他的无厘头文字，包括他那些好到他难以用废话来形容而只能手绘出来的无厘头画面，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
有一个访谈里他提到了他的灵感来源。《The Deranged Cousins》一书说的是Gorey 和三个表亲一起去海边散步的故事。其中一个被重棒打死，另一个被毒死，第三个被海水冲走了。Gorey 说这本书基于真实事件，只不过这个真实事件没有发生。
因为看了他的书，我心里也种下了许多基于真实故事的、关于孩子的恐惧。幸好，那些事情也都没有发生。
这些恐惧提醒我，一个妈妈养孩子的初心，不过是希望她终身平安健康——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高的愿望。
我希望今后一路养着小鱼儿，不忘初心。
